梁山:双导演
恩师李歇浦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。特别想说说上海电影的一种制度安排,一种巧妙的、鲜为人知的、隐而不露的安排——双导演制度。
李歇浦在拍摄现场
一个电影两个导演?那岂不打起来?当导演的大多个性强,主意大,轻易瞧不上别人。两个导演,到底听谁的?
双导演制度,有点不可思议吧,听我慢慢道来。
很多优秀的电影都有两个导演,比如说吴贻弓老师和大导演吴永刚拍摄的《巴山夜雨》,比如于本正老师入行时和大导演汤晓丹拍摄的《难忘的战斗》,比如李歇浦老师和大导演张骏祥拍摄的《大泽龙蛇》……这些优秀的电影都隐含着双导演密码。可以叫导演和总导演,也可以是两个联合导演,叫法很多,都是皮相,本质却没变。
我是李歇浦老师的徒弟、学生,也是长期的亲密合作者,当年他到大学来给我们导演班担任主课老师,我都还没毕业,就被他点将选入《开天辟地》摄制组担任场记。当年的《开天辟地》可不得了,可以说是天字一号的剧组。上影对每一个细节的追求都到了精益求精、无以复加的地步。比如道具,要做上世纪20年代的灯泡,拍摄期处于上世纪90年代,怎么解决这个问题?道具师们居然为了小小的灯泡重新去工厂开模具造灯泡!“变态”程度可见一斑。我们新导演也就在这样一部事无巨细的电影里,受到了非常全面的基础训练,脑子里灌满了精益求精的制作观念。
都说场记工作是学做导演的摇篮,别看琐碎细密,却可以近距离观察大导演的宏观微观思路,这才发现导演是无法简单地从学校学出来的,要紧的东西书本上都没写,是需要跟着师父耳濡目染看会的。“真玩意儿”需要师父的耳提面命口传心授,这和学中医、学相声没啥两样,“师徒传承”大于“师生传承”。我们有时会看到,导演也会被演员呛,也会气得吃不下饭,这才能感悟导演工作的全部含义。
《开天辟地》剧照
《开天辟地》从头到尾耗时一年半,有时觉得奇怪,一些非常重大的问题,李歇浦老师竟然都会听听我这个实习生的意见。我就这样一路跟着李歇浦老师,幸福地学习了多年,直到有一天李歇浦老师要开拍一部新电影《走出西柏坡》,他跟我说:“梁山,你跟我这么多年了,这部电影我们一道拍,你做我的联合导演。”啊,真的像做梦一样。于是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电影导演生涯。没有恩师的提点,这种情况绝无可能。
《走出西柏坡》我和老师又走到了一起,拍摄中我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,老师都第一时间给予鼓励和支持,让我放心大胆地朝前冲。师徒俩配合,一张一弛,相得益彰。
当年我也听歇浦老师讲,他给张骏祥大导演当助手的经历。张骏祥是电影局局长,留学耶鲁归国的大导演,到哪里都是气场强大,鸦雀无声,旁人连大气都不敢出。但张老师却又非常放权给李导,让后者大胆地去闯去试。像当时歇浦老师这样的青年导演,在他这年龄段,思路是很狂野的,可以说创意无限,无限到没有边际。一般而言,青年导演精力充沛,闯劲十足。但控制全局的能力,吸引大明星合作的能力,电影完片的能力,面对审片的抗压能力,都是有限的。而老导演呢,到了一定年龄阅历,充满经验,人脉宽广,但艺术上不免开始保守,精力也稍逊。这两者都有短板,其实任何人都不可能雌雄同体,阴阳合一。怎么保障影片质量呢?答案是——师父+徒弟双导演制。师徒两代导演恰是我们中国文化里讲的阴和阳。阴和阳是什么呢?阳,指一种跃动的、向上的、亢奋的力量;阴呢,指一种沉静的、收敛的、静态的力量。其实世界上万事万物分阴阳,阴阳平衡,事物才能健康地运行发展,孤阴不长,孤阳不生。在一部电影的创作中,新导演属阳,老导演属阴;创新是阳,守正是阴,是事物的一体两面。阴阳平衡论是二元思维,中庸之道是一元思维。我们讲二元平衡,阴阳都要发展,不能只顾一头。这个哲学可以用在拍电影,也可以用在社会管理,用在家庭生活,是一种普遍规律。
双导演说说容易,但是天无二日,剧组到底听谁的呢?人与人的想法是不同的,艺术处理也没有绝对的对错,如果没有感情的纽带,双导演制度是不可行的。但如果有一根纽带,连着心心相印的师徒,事情就不同了。思想再激荡碰撞也不会破裂。老导演负责控制大局和方向,青年导演往前突进、大胆创新。一阴一阳,在守正和创新上就二元平衡了,最后还有极好的副产品——人才。
《走出西柏坡》剧照
我的很多技术手势,想起来很可能是前辈导演的手势,但当时意识不到。看景的时候边上老摄影师会悠悠地来一句,当年老局长找景也是这个习惯,这时我才会意识到,虽然和张骏祥先生从未谋面,但我从师父那里不知不觉接过了师爷爷的方法。今天的上影,先贤为我们创造了辉煌,同时,我们还有一批可以传帮带的中年骨干力量。所以我非常主张各位导演多为上影带徒弟(当然也要为社会带徒弟),因为这种“腰段”的资源,是很多电影企业所没有的。
球场上有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叫后腰,让战线前后贯通的人,都是价值千金。上海电影的传统,人物塑造、故事讲述、“抓住情感的弦拼命地弹”,其实都是内涵极其丰富的一门门手艺,是非物质文化遗产,非常容易被灭失。让它存续是每代电影人都该努力的,因为这不是谋生的私器,而是天下公器,需要我们敬畏,至少不能断在自己手里。
歇浦老师带徒绝不保守,他真心地信任呵护你,打心眼里帮助你,发挥你的长处。每当接触到他柔软的眼神,我总是感受到一个字——“慈”。慈的真正含义,就是看到孩子成长成功时发自内心地为其高兴,这叫慈。我们讲的慈父和慈母,就是这个慈。
我这里有李歇浦老师太多的回忆,江湖上也有很多他的传说。当年他的《拦灵车的人》在某县城拍摄引起轰动,全城的人都出动围观拍电影。这还咋拍啊?李老师上课时得意地告诉学生,他让副导演带了一支假摄制组,带上一架不装胶片的摄影机,跑到一个山坡上,摆个阵势假模假式地拍摄,全县的人都被吸引到假摄制组那边去了,歇浦老师自己带着真摄制组,在一个山洼里不声不响把戏给拍下来了。听得学生们一个个佩服至极,觉得老师是诸葛亮再世。
李导,您的道德风范一直影响着我,激励着我。我知道,您跟我不是一辈子的缘分。我非常非常想念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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